第二章 杀人者（壹）
回去的路上，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。
不时驶过的汽车，仿佛将我的思绪也一并带走。我不停的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缩短再拉长。
十分幸运的，途中没有遇到任何警察。回过神来，我已经来到了暂居的，临近城郊的公寓前。
毫无意义的在大门口呆立了半晌后，我独自走进了空无一人的，连灯光都没有的七层鬼屋楼。
由于某些原因，这桩公寓只有我一人居住。唯一的好处只有坐落城郊，周围也没有什么邻居这样的环境而已，所以并不用担心会打扰到邻居。
莫名的不想坐电梯。一口气爬上了六楼，走进了处在过道角落607室。
正如这栋楼的外表，公寓房内的大小也大得吓人。黑且静的周遭，甚至连自己关门的声音，都能将夜色划破一般。
有些粗暴的甩掉鞋子，没有开灯，我便径直穿过玄关，来到了客厅。
若要形容这间房子，仅需“家徒四壁”四字足矣。不大的沙发作为唯一的家具孤零零的缩在客厅的中央。我走向它，将身体献身似的整个陷入其中，坐下，深深的呼出一口气。
整个空间，只有墙壁上的挂钟，发出了秒针的“滴答”声。我将头靠在靠背上，头脑中依旧闪现着今天发生的事。
那个女孩，很奇怪。似乎是双重人格，又似乎不是……
而最重要的……多亏了她，让我本来逐渐淡忘的过去，剧烈的在脑海中闪烁着，撕裂般的痛楚。
“……她……谁……”
无意识的从口中倾泻出话语。还没能等我回过神来，一道冰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“哼……我觉得，这种时候，你应该关心的，并不是什么‘她’吧？”
有些吃惊的回过头去，发现公寓客厅的落地窗，不知何时已经被从外面打开。冷涩的晚风将朴素的窗帘连同雾气一并吹起，在那前方更为出尘的站立着的，月下出尘的倩影。
月色通过落地窗将圣洁的光芒洒下。如液体般浓稠的，满满的充盈着客厅。美丽到令人屏息的少女与月光交相辉映。银白色的长发闪耀着月色，同身上的巫女服一并随着夜风舞蹈。她一半的脸庞在月光的印衬下，多出了一丝清冷和高贵，而另一半却隐藏在阴影之中。
她的双眸没有温度，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。不知为何，似乎还带着几分涣散……仿佛能禁锢人的灵魂一般，锐利，陌生……我无法想象这是她的眼睛。
同下午截然不同的氛围，仿佛不再是我从小到大一直熟识的少女。这样的眼神，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身上看到。
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，我不禁闭起了双眼。
“……知道了啊……”
“呵，那不是当然的吗。毕竟，那个‘封印’……是我奉上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啊。”
“……抱歉。”
“事到如今说这个吗？”
不知是冷静还是激动，少女一把揪住我的衣领，将我狠狠地按在了沙发中。尖锐的叫喊回荡在房屋内，我说不出话。除了低着头，我什么都做不到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抱歉。”
啊啊，真是难看，一味的道歉，道歉，祈求宽恕……这样究竟能改变什么？因为感情而做出的不计后果的事，为什么不能再以感情而挽回呢……
这副难看的样子似乎反倒让橘冷静了下来，扼紧我的力道也放松了不少。叹了一口气，她蕴含着火焰的平静口吻中多了一丝怜悯。
“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什么，为了谁而做出这种事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但是啊天宫月……洛月轩，你给我醒醒！你的老师，恩人，知己……你的初恋，已经不在这里了啊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管那个女孩再怎么像她，但是，她是她，不是你所思念的人……不明白吗，事到如今？”
“……别说了……”
“你听好了，洛月轩……她已经不在了。紫式宁音，已经不在了……消失了哟？”
“——我叫你闭嘴！”
淤积的思绪，是梦魇，是雪山。在细小的，尖锐的声音下触动着，产生了庞大的，令人无法抗拒的，无形的，有形的……四面八方的涌来，灌进口中，鼻腔，大脑……
没能控制住情绪，一把推开了揪住我衣领的橘，站了起来。
……她似乎并不惊讶，优雅的向后轻轻一跳，飘然的落在地上。并有些轻蔑地看着我。
“呵，你不是说，自己没有感情吗？那么为什么会这的激动呢？我的哥、哥？”
“……你有点奇怪。”
“奇怪的是你……是月。不知道吗？我的‘封印’一旦解开，象征的是世界的灭亡。为什么要伤害自己？为了那种毫不相干的女人？”
“……并没有解开。”
不可能不知道。但……
“没解开只是你运气好！”
“……”
“封印着的‘那个’……如果让它跑出来的话，就是所有生灵的末日！”
啊啊……“快停下，吾之左眼！这时暴走的话世界都会毁灭”……这样。幼时幻想过的炫酷画面成真了，竟反倒变成了这种丑陋的，沉重到无以复加的东西……到底，是哪里出了差错……
“你还是不知道。”
橘，用一种十分冰冷的，拒绝的目光看向我。锐利的视线中似乎透着一丝莫名的，类似于凄然的情愫……
这份“凄然”，将她整个人都埋在了阴影之中。
“这个‘封印’……不仅仅是维系世界的保险，更是守住你的灵魂的基础……也是我的……”
说到这里，她似乎在压抑着，忍耐着什么似的低下头。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。
似乎，正低声地呢喃着什么。
“唉唉，是呢……说到底，我这种程度的，终究是比不上……”
我没能听清她的低语。正当我强压下情绪，打算向她询问时，橘却突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，抬起头，以一种轻微，而又响亮的声音低语道。
“……算了。你早晚要付出代价。”
“……”
“就在刚才，人极会第八环的任务下来了。命暂居人极会横滨收容所的洛月轩，于七日之内回收目标——神宫寺麻里亚。”
代价，这么快就来了么？但是……这是让我去绑架少女？
“……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怎么知道。大概那些老家伙年纪大了痴呆了？你只要乖乖听从他们的命令就好了。”
“我不为他们做事。”
“你没资格说这些。不管那个女孩是谁，你都要交到‘世界’的手上。”
茫然而虚浮。我轻易地被走上前来的橘推倒在沙发上。俯下身来扯住我的领带的少女冰冷地俯视着我。
从那双泛着寒光的双眸中，我似乎看见了某种野兽的幻影。
“……这等于让我去杀人。”
“你杀的人还少吗？”
“…………她只是一般人。”
异常的预感这么快便成为现实……真是令人发笑。
我为什么，要为那种怎样都好的女人说这么多……
“……总之，我不想——？！”
话说到一半，我的喉咙突然用力地掐住。小而尖的指甲刺进脖子的感觉是，滚烫。
“这是怎么了啊？这不像你啊……”
不知是不是错觉……总觉得她瞪着我的瞳孔，失去了焦距。
瞬间的震惊甚至使我忘记了痛苦，而缺氧的事实让我的头脑变得轻飘而晕眩。
“你会在意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女孩？果然是因为那张脸吗？果然，还是因为‘她’吗？！”
“等、橘……——？！”
轻微而突兀。
橘整个人就这么伏在我的身上，随着我陷进了沙发。一边用力的掐着我的脖子，她——
咬住了我的唇。
“——？！”
极近的距离下，她美丽的双痛苦地目微闭，舌头探入了我的口中……指甲陷入脖子的地方有着些许温热的触感……疼痛与窒息的酥麻，我的意识朦胧了起来。
思考已经停滞，然而，我的脑海中浮现的，却是另一张脸庞。
……就在我的意识终于要因窒息而远去时，橘离开了我。瞬间松开的双手，没能熟悉的新鲜空气，使我不住地咳喘着。
橘一边以带着病态潮红的，妖艳的恍惚神色，用柔软的舌舔舐着自己的嘴唇，一边……
“呵呵……还没有……还没有轮到我吗？快点……不要再拖了……快点吧……”
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那是我所熟悉的，青梅竹马的纯真笑容。
仿佛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，仅仅是打个招呼一般。橘轻描淡写地离开我。然而那藏在平静之下的一抹异常使我无法动弹。我只有保持着瘫在沙发上的状态，仰望着她。
“你没有选择的余地。住所，学校，甚至是身份……你的一切都是人极会，都是这个‘世界’赋予你的。如果不想无处可去的话，劝你不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毁掉自己。”
总觉得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手腕。
“……就算已经被驱逐了？”
“那种强盗作风你比谁都清楚。”
“……”
我很清楚，自己完全无法一个人生活下去。我不知道自己这种垃圾为何又突然拥有了利用价值……但是，明显我没有拒绝的余地。
“……那，就这样。”
仿佛从我低着头的蠢样中明白了些什么，橘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，转过身，竟直接就这么从六楼的窗口轻盈跳下。
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后，她便站在一只仿佛粘土一般的白色巨鸟身上，缓缓地飞了上来，在我的窗口前停住。
“……最后还是要再提醒你一下呢。”
温柔的表情，有种我无法理解的无奈与悲伤。似乎在看一个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梦。
“那个你救活的女孩，并不是‘她’。‘她’，你心中的挚爱，师父……那个曾经教导你陪伴你的女孩，已经不在了！”
记住哦，她，不是‘她’！这句话，像一记记重拳一般，烙印在我的心中。但此刻，我突然在那陌生的，仿佛一瞬间成熟好几分的表情中产生了某种迫切的心情。
我下意识地叫住了她。
“橘。”
听到了我的呼唤，橘带着略显迷茫的神色看向我。
但我……我只是觉得，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。至于到底为了什么而叫住她……
“……谢谢。”
想了半天，最后只能说出这种水准的问候……然而，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，却使橘惊讶的睁大了双眼，不敢相信似的看向我。
惊讶之后，她竟露出了一副仿佛喜极而泣的表情，哽咽着对我骂道。
“呜……你、你这个，没良心的……笨蛋！”
泪眼婆娑的她，绯红的脸庞，在月光下露出了完美的笑容。在我的不解与震惊之中，快速地离开了这里。
我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。无论是她的反应，还是她的态度，她的话语……甚至是她本身，我都无法理解。同时，我在隐约之间，总有种看漏了她的某种，我绝对不能看漏的异常。
……只有她那仿佛将要消失似的表情，与过去的人的脸庞一同，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。
我看向了手中，她刚才在沙发上塞给我的东西。
一副厚重，却又精致的平光眼镜。
窗帘在无声的风中默默地摇动着。被一种不愿再呆在这里的莫名心情支配着，我离开了客厅。
反手关上房门，眼前随着夜风飘动的纱帘，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卧室中彰显着空虚的存在感。我走进房间，发现自己的脚步出奇的轻巧……就好像为了不打扰什么人一般。
或者说，不被什么人发现一般。
又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。除了抵着墙沿的笨重的床，白色床单旁树立着一个古旧的，搭着一幅油画的画架。
木然的走到画前，沿着床沿坐下，死死地，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油画。
画上绽放笑容的，并不是有着相同容貌的，那名叫做神宫寺麻理亚的奇怪少女。
……因为这幅画，我并不经常来到自己的卧室——大部分都是直接睡在客厅的沙发。由此，卧室里已经积下了薄薄的一层灰。我将双手的肘关节抵在大腿画透过散下的刘海射入我的眼帘。
……比阴影更隐秘，比寒风更随形……到头来，还是我无法摆脱的轻与重……
有谁能告诉我……我该如何放置这片醉人的，却始终拒绝着我的，无法触碰的沼泽呢？
窗外的月再次被云隐去身影，仿佛要将画中的人淹没埋葬一般。
“……全凭感情，才弄成这个下场……”
我责备她一般，低声地喃喃着。画中的人微笑着。
“理性……”
理性才是正确的。就像你不是她，她不是你，我的理性做出了正确的判断。
画中的人微笑着，始终如一的微笑着。
“啊啊，很好的例论，不是么……”
……我被过去残留的感情蒙蔽，铸成了大错……呵，看吧，这样的选择，你的选择，是错误的。这个歌颂感情的世界，也是错误的。
我是在和谁说话呢？她么？画么？还是说……我自己呢？
忍受不了这种空虚的苦楚，我别过头，从床沿滑下，将身体倚靠在床的侧沿，看着窗外的夜空。
再美丽的天空、晚霞，不过是瑞利散射；窗外的夜空，那种梦幻的，葡萄酒一般的昏红再怎么动人，细想来，也只是肮脏乌云被肮脏尘世的霓虹所照射出的，肮脏的颜色罢了。
风声哭泣一般呜呜的穿过窗口，窗帘嘲笑我似的跳着难看的舞蹈。不同于令人烦躁的夜空，不远处的树林妖魔一般张牙舞爪着，比墨迹更为黑暗，比墨水更为粘稠。
……我想喝酒，想得不行……
但我并没有那么做。所有的人都已睡去，迎接着新的一天。然而，所谓的“明天”，不过是不曾拥有，或是不再拥有的人可悲的意淫与求怜罢了。不加规划，考虑的人生，终究会以横冲直撞告终，带给自己，他人以无尽的遗憾与悔恨。
感性，理性。一字之差，决定了我是否重蹈覆辙。今天发生的一切，不过一枕黄粱。是我现在身处的“生活”中的，微不足道的要素之一罢了。
所以，洛月轩……不，天宫月，抛掉你那毫无意义的情愫，看清现实吧。失去之后还能挽回的，从来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。
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一般，我木然地，漠然地，死死盯着窗外昏沉的夜色，直至自己的意识消失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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